初冬的蘇北大地，天寒地凍、冷風呼嘯。
老民兵馬國昌去世前給兒子馬學文留下兩句話：一是繼續(xù)尋找哥哥馬學武，活要見人、死要見墳；二是照料好村后的無名烈士墓，逢節(jié)燒紙、清明添土。
馬學文曾不止一次聽父親說起淮海戰(zhàn)役前的那個午夜。作為江蘇省邳州市馬塔司村民兵連長兼地下交通員的馬國昌正“打擺子”（瘧疾的俗稱），全身忽冷忽熱且上吐下瀉，他覺得自己快撐不過這場病了。就在此時，村前河畔突然響起噼里啪啦的槍聲。馬國昌的后背像被人踹了一腳，“騰”地坐起身來。那時候，他們這個蘇北小城還處在敵占區(qū)，他料定是敵人和我們的游擊隊在交火。他想下床看個究竟，卻一頭栽倒在地上。
“咚咚、咚、咚……”老伴把馬國昌剛扶到床上就響起了一陣敲門聲。聲音兩快兩慢——這是自己人，馬國昌示意老伴趕緊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氣喘吁吁、同為地下交通員的“老五”，后背上背著一個血肉模糊已經(jīng)咽氣的戰(zhàn)士。“老五”悄無聲息地把戰(zhàn)士在院子里安放好后趕緊進了家門，當看到馬國昌一副將不久于人世的樣子，眼淚“嘩”地就下來了。他幾步來到馬國昌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放，帶著哭腔說：“國昌，國昌，你不要緊吧？”馬國昌拼盡力氣說：“沒、沒事。你說，組織需要我做什么？”
“老五”直起腰，抹了一把眼淚說：“國昌，我有萬分火急的情報要送出去，這孩子的后事就交給你了！”“老五”說完轉身走出屋子來到已犧牲的戰(zhàn)士跟前，當看到戰(zhàn)士血肉模糊的頭部還在流血，他脫掉外衣把戰(zhàn)士的頭輕輕地裹上，敬了一個軍禮就匆匆消失在濃濃的夜幕之中。
馬國昌望著身材瘦小、滿身是血的戰(zhàn)士，淚如雨下。因馬國昌身體極為虛弱，在處理戰(zhàn)士的后事時，他讓老伴找來同在民兵連的鐵匠“李老六”幫忙。“李老六”建議先給戰(zhàn)士擦擦身子，可是，當要脫掉戰(zhàn)士身上的衣服時，才發(fā)現(xiàn)衣服已和戰(zhàn)士的血肉粘在一起。“李老六”稍一用勁，“刺啦”一聲，揭開一層皮肉。“哎呀——”幾乎同時，馬國昌和妻子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仿佛血衣是從他們身上撕下來的。馬國昌說：“‘李老六’，別，別讓孩子受罪啦，就這樣吧?！庇谑牵R國昌從身下抽出一塊葦席把戰(zhàn)士裹緊扎牢，連夜葬在了村后的柴垛下。
后來，身體逐漸恢復的馬國昌在埋葬戰(zhàn)士的地方堆起了一個墳頭，節(jié)日燒紙，清明添土，從不間斷。同時，他一直在等待“老五”的出現(xiàn)，期待“老五”能帶著小戰(zhàn)士的家人來，或把墳遷走，或問清姓名就地給孩子立塊碑。然而，自那晚以后，“老五”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1990年，一個老板打算在村里投資辦個皮鞋加工廠，還特意請來風水先生選址，結果看中了村后的一塊土地，那位烈士的墳地也被劃入其中。只是在遷墳時出了亂子，年過八旬的馬國昌手握菜刀，立在戰(zhàn)士墳前，他說：“誰敢動這墳，我就要誰的命！”
從村里到鎮(zhèn)上，甚至縣上都有人來做他的思想工作，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讓村民們盡快富起來遠比一座無名的墳重要。但無論誰來做工作，馬國昌始終還是那句話：“沒有人家的流血犧牲，咱們的命還不知道在不在呢！”
個別年輕人甚至建議派出所把馬國昌弄進去關幾天，等墳遷走了再放出來。問題反映到派出所所長那里，所長瞪著眼睛說：“老人家當年在地下交通站救過多少人、立過多大功，你們知道嗎？我看誰有這個膽子！”
后來，篤信風水的老板把皮鞋加工廠的選址改在了鄰村。消息傳到村里，一下子炸開了鍋，大家都說馬國昌的不是，說他倚老賣老，不為鄉(xiāng)親們著想，這下好了，村民上班還要多跑上3里路。村里也有支持馬國昌的，“李老六”就是其中之一，老李說：“國昌，好人嘞！年年歲歲為一個不沾親、不帶故的人守墳，你們誰能做得到？國昌心里苦嘞！他家老大馬學武十幾歲就跟著革命隊伍走了，到現(xiàn)在都杳無音信，他把這戰(zhàn)士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哩！”
說這番話時，老李又想起他懷抱戰(zhàn)士往村后走的那個午夜。小戰(zhàn)士有20來歲，可身子卻是那樣的輕，甚至隔著席子都能感覺到他的瘦骨嶙峋。想來，他的父母也該像國昌這樣在等待和尋找自己的孩子吧！
1995年，已過九十高齡的馬國昌溘然長逝。去世的前夜，他叫醒熟睡的兒子馬學文，叮囑他一邊尋找哥哥馬學武，一邊照料好村后的無名烈士墓。他說：“如果學武真的像這位戰(zhàn)士一樣犧牲了，在某個地方也一定會有像我們這樣的人在為他守墳！”
馬國昌的一席話說得兒子嚎啕大哭。之前，他對父親阻止遷墳的事也不太理解，現(xiàn)在他懂了。這么多年，父親除了是在信守一個承諾，還無時不在掛念著自己那個音信全無的兒子?。?/p>
1999年，村里來了個陌生人，要找馬國昌。村里人說，馬國昌4年前就去世了，于是就帶著他來找馬學文。村里人這才知道，來人正是“老五”的后人。他告訴馬學文，“老五”只是個代號，其實他父親原名叫吳慶春，是當年這一帶地下交通站的負責人。他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尋找父親的下落。后來，村子在拆除一間舊祠堂時，在一堵墻壁里發(fā)現(xiàn)了他父親的遺物。他的父親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只是在他記完最后一篇后就犧牲了。至于犧牲在哪里，至今沒人知道。
陌生人把一個發(fā)黃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頁，神情凝重地交給馬學文。本子上潦草地寫著一句話：“我被敵人追趕，兇多吉少，若有人見到此書，請告知馬塔司村的馬國昌，那天，我背進來的戰(zhàn)士名叫馬學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