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喬克的夜空很美,我看到明月高懸,照亮整個璀璨的星河。當(dāng)?shù)氐哪撩襁b指夜空說,那是“庫爾嘎什”。
我出生于一個軍人家庭,爺爺是參加過邊境作戰(zhàn)的老兵,父親是一名兵齡30年的邊防軍人,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感召和指引著我,在若干年后的今天,我走上了和他們相同的道路。
從我記事起,一年中能見到父親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常常在街上追著穿迷彩服的叔叔叫爸爸,弄得母親哭笑不得。童年的記憶里有一個面容朦朧不清的人,他有雙黝黑、粗糙而溫暖的大手,將我高高托起,他說讓我看看雪域的高山和藍(lán)天。雖然我還聽不太懂他的意思,但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那時我跟著母親住在她的家鄉(xiāng)山東,她常常面向祖國西北方向告訴我說,你的父親在那里,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他一次次帶隊巡邏,翻高山,戰(zhàn)風(fēng)雪,每一寸邊防線上都有他的足跡。母親說父親愛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因為那里是他駐守的地方。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這些話背后的含義,卻無限憧憬那個父親日夜守衛(wèi)的地方。也是從那一刻起,仿佛有一顆小小的恒星一直高懸在遙遠(yuǎn)的夜空,指引著我前行的方向。
直到13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從父親的老家四川出發(fā),去尋找我渴望已久的答案。我們翻越一座座大山,終于來到了神秘的卡拉喬克雪山,那是父親所在部隊駐扎的地方。
頭頂著閃爍的星辰,腳踩著及膝的積雪,我興奮地跑向山頂,終于看到了那個期待的身影。在大年三十的夜里,我與父親在他的山上撞了個滿懷。
一聽說晏斌軍醫(yī)的女兒來了,大家拉著我東瞅瞅、西看看,一時間有種眾星捧月的感覺,而父親只是在一旁看著我,傻傻地笑著。
大年初一一大早,父親收拾行裝準(zhǔn)備出去。我知道父親是要帶隊去巡邏。為了讓他多陪陪我,我急忙拉住他,任性地說:“這一次你要帶著我,你說過的,你要帶我去看看雪域的山和天?!?/P>
父親拗不過我,便一手拉緊槍帶,一手拉緊我的小手,向遠(yuǎn)處的大山走去。
崎嶇難行的山路,寒冷漫長的行程,滿眼皆白,耳邊只有踩雪的沙沙聲和遠(yuǎn)處的狼嗥。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只顧著走,沉默得很默契。后來,我實在走不動了,父親只好背著我前行。大山里的我們是那么渺小、疲憊。寒冷壓得我說不出話,只能默默地去感受,感受父親對這座山的眷戀。我走在這支隊伍里,內(nèi)心卻莫名地感到絲絲溫暖。
返回時,父親帶著戰(zhàn)友們整理好著裝,對著大山敬了一個鄭重的軍禮。我走近些才看到,遠(yuǎn)山上用石頭擺出了8個大字“樂守邊關(guān)書寫軍魂”。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大山在這些軍人心中的分量,我無法再對父親要求更多,也不必再問他愛大山多還是愛我多。那一刻,我只想拉住他的手,緊緊跟在他的身邊。
從那以后,每年春節(jié)我都會上山去看望父親,陪著他曬月光、蹚雪路。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歲月輪換,我在不知不覺間跟著父親走遍了那片土地,聽他講一代代解放軍戰(zhàn)士守衛(wèi)卡拉喬克雪山的故事。
后來,聽當(dāng)?shù)氐哪撩裾f,父親考上軍校時,大家都認(rèn)為父親會永遠(yuǎn)地離開這座大山中的小鎮(zhèn),去城市開始新的生活??蓻]想到的是,父親在畢業(yè)后又選擇回到了卡拉喬克,這一來,就是30年。
30年來,他默默地走著他的山路,默默地背著醫(yī)療箱為官兵和群眾巡診。1400余次帶隊巡邏,3萬多公里巡診足跡,父親不知疲倦地行走在大山之間,不知不覺中,他成了單位服役時間最長的老兵,與他一起巡邏的戰(zhàn)友也從70后、80后慢慢變成了90后、00后。我時常聽到當(dāng)?shù)氐淖o邊員和牧民稱呼父親為“庫爾嘎什”,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詞的意思是“守護神”。
我無法把父親并不偉岸的身軀和“守護神”聯(lián)系起來,直到我親眼看到父親用嘴為牧民吸蛇毒,看到父親為搶救早產(chǎn)的嬰兒跟死神“掰手腕”,看到父親默默駐守“無人區(qū)”,不知疲倦地為官兵送醫(yī)送藥……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大家為什么稱他為“庫爾嘎什”。
如今,重回這片高低起伏的山脈,我穿上了和父親一樣的軍裝,看到連伊犁天馬都難以征服的卡拉喬克,卻屈服于一代代像父親一樣默默堅守的“庫爾嘎什”。父親老了,我接過他的鋼槍和馬鞭,接過他的使命與責(zé)任,用我的腳步去丈量他走過的每一寸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