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漫山的錐栗樹在空氣中散發(fā)出淡淡清香。
經(jīng)過一片茶田后，武警福建總隊寧德支隊扶貧工作組的汽車開始緩緩爬坡。
這是一條能容下3輛車并排通行的水泥公路。一路行來，既沒有山路慣有的那般顛簸，也沒有記憶中鄉(xiāng)間道路的塵土飛揚。
車輛停在半山腰，記者跟隨工作組抵達此行目的地——寧德市壽寧縣下黨鄉(xiāng)上黨村的出村道路施工現(xiàn)場。
碾壓機緊跟著攤鋪機，正對最后一段工程進行作業(yè)?！按蛲诉@條‘致富’路，大伙兒致富奔小康的信心更足了！”上黨村村支書吳信回眼中充滿期待。
一條路，意味著什么？
對武警寧德支隊執(zhí)勤三大隊教導員林圣興來說，這條路意味著責任與擔當。
對壽寧中隊指導員易小龍而言，這條路意味著軍人的使命和追求。
對士兵汪春意來說，這條路意味著成長與蛻變。
一條路，不僅連接著外面的世界，也連接著人民子弟兵內(nèi)心的世界。在這段盤山而建的公路上，他們找尋到了心中的那條“路”，也在這當中，定格了自己的世界觀……
透過這條路，林圣興感受到了肩章上厚重的使命感；易小龍看到了人民子弟兵代代相承的紅色血脈；汪春意觸摸到了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向往……
這，便是一條路的“世界觀”。
“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彩虹”
村支書吳信回忘不了那段艱難的日子——2018年初，因為缺資金，上黨村修了一半的公路停了工！
當?shù)?，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車嶺車上天，九嶺爬九年。山高林密路遠，這里的鄉(xiāng)親進一次城很難。很多人甚至大半輩子離家最遠的一次，就是去鄉(xiāng)里。村民們?nèi)兆右恢边^得緊巴，到小賣部置辦些生活用品都得走小半天。
教導員林圣興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派到上黨村擔任“村官”。他更沒想到，在這個陌生的村子里，自己竟扎下根來。
那一年，村支書吳信回迎來了36歲的掛職村干部林圣興。
那次，林圣興跟著部隊扶貧工作組第一次到村里考察。曲折蜿蜒的20公里山路上，車輪幾乎貼著山崖走，他的心懸了一路。
回去時，林圣興簡單吃了些干糧。他原本打算，利用路上的時間把考察到的情況理一理，沒想到，一路顛簸，吐了一路。
“那時候，每次去上黨村，感覺就像‘鬼門關’里闖一遭?！绷质ヅd說。
剛接手扶貧任務時，一直在部隊工作的林圣興“兩眼一抹黑”。他從書上、網(wǎng)絡上搜集了大量關于脫貧致富的資料，不停地“補課”。
“坐在屋子里看，不如擼起袖子干?！?/P>
剛開始修路第一天，林圣興抄起鏟子，鏟下第一鏟土，和工人們一起清除沿路的植被。路面平整后，和水泥、蓋土工布、攤鋪、鋪設薄膜養(yǎng)路，每一道工序他都參與其中。
平日里帶領整個大隊官兵的教導員，如今成為對全村百姓負責的編外“村官”。
一天上午，林圣興接到施工隊伍打來的電話：“這幾根電線桿不移走的話，路沒法修！”電話里那個聲音略顯焦急。
林圣興趕忙找來駕駛員，從市區(qū)驅(qū)車近兩個半小時，抵達上黨村施工現(xiàn)場。順著工人的手指望去，他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平整的道路已初具規(guī)模，唯獨有幾根電線桿杵在路中間。
電線桿擋路，能移嗎？找誰移？怎么移？
林圣興急得上網(wǎng)查。有網(wǎng)友說，這種情況可以找當?shù)毓╇姽尽?/P>
支書吳信回也不確定，這能不能行得通。半信半疑間，林圣興帶上武警壽寧中隊指導員易小龍，一起去了縣供電公司。
供電公司的領導得知，部隊官兵正在幫村里百姓修路，很快便安排工作人員去現(xiàn)場查看情況。
幾天后，工作人員再次來到村里，在不影響供電的基礎上，將電線桿移到了路旁邊。
一道難題，就這樣迎刃而解！對這位部隊來的“村官”，鄉(xiāng)親們打心眼里喜歡。
每次去村里，林圣興都會到村民家中嘮家常。有時，他買上一些學習用品帶給村里的孩子。有時，他到茶田里幫大家采茶。村里危房改造，他拎著水泥桶，幫鄉(xiāng)親砌墻。
后來，部隊出資幫助村里貧困戶引進油茶種植。林圣興又帶著官兵們上山幫鄉(xiāng)親們種油茶。
“穿著這身衣服，干著這份工作，就要對得起這份責任?！绷质ヅd時常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
如同這條路，如同千千萬萬條路，承載了各自不同的希冀，也被賦予了相同或不同的意義……
于是，林圣興將自己的世界觀，融進這條路里。
去年7月，一場大暴雨引發(fā)的山洪，襲擊了上黨村，大片田地被沖毀。由于山體大面積滑坡，正在改建的道路被阻斷，工程陷入停滯。
情急之下，村民們撥通了部隊的電話。很快，武警寧德支隊向市農(nóng)業(yè)、水利部門協(xié)調(diào)來人員和設備，趕赴上黨村搶險救災。
路被阻斷，設備進不去，林圣興帶著官兵將垮塌的石方一塊一塊挪走，開出一條道來。田地被洪水浸泡，官兵們用鏟鍬一點一點挖掉淤泥，疏導洪水。
軍民奮戰(zhàn)兩天一夜后，道路淤泥清理干凈了，沖毀的田地重整了，鄉(xiāng)親們的損失降到了最低，道路施工得以繼續(xù)進行。
“要不是武警官兵及時趕來，俺家的田就完了?！蓖粋€個“橄欖綠”背影，村民楊忠成感動不已。
那天下午，陽光穿破烏云，灑在群山上。雨后天晴，天邊出現(xiàn)了美麗的雙彩虹。
“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彩虹。”滿身泥水的執(zhí)勤三大隊士兵汪春意抬起頭，微瞇雙眼，望著天空出了神。
“我正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道路改建項目開工第一天，汪春意就跟著教導員林圣興上了山。
那是汪春意第一次戴上白手套和黃色安全帽，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工地干活。
汪春意的家鄉(xiāng)在安徽一座不算大也不算太小的城市。家境優(yōu)渥的他，從小沒吃過什么苦。他曾想到，入伍后自己會像電視上看到的那樣，參加搶險救援任務。不過，穿著迷彩服在工地上干活，這是他未曾想過的。
小半天下來，汪春意心里有了些許不情愿：“我來當兵，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而不是在工地和泥鏟土！”
發(fā)現(xiàn)汪春意情緒有些低落，林圣興沒有多說什么，而是帶著他就往山上走。
那是一條坡度很陡、雜草叢生的小路，地上還有摩托車碾過的車轱轆印。
雨后的土路，顯得有些泥濘。汪春意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你知道為什么要修路嗎？”林圣興問。汪春意搖了搖頭。
林圣興指了指旁邊的錐栗林：“你看，這都是鄉(xiāng)親們種的。錐栗運到壽寧縣每斤賣7塊錢，運到政和縣則是9塊錢。路程差不多的情況下，你會把錐栗拉到哪邊賣？咱們現(xiàn)在腳底下走的這條道，就是以前鄉(xiāng)親們背著一筐筐錐栗去政和縣走過的老路?！?/P>
汪春意沉默不語，好像聽懂了教導員的意思?！?塊錢差價，背后是鄉(xiāng)親們翹首以盼的一筆收入?！?/P>
上黨村下轄7個自然村，周邊山地遍布大量生態(tài)林，植被資源豐富。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這里曾是中央蘇區(qū)的一部分。
歷次反“圍剿”戰(zhàn)役中，國民黨軍隊在這里經(jīng)常陷入“上面有共產(chǎn)黨，下面也有共產(chǎn)黨”的窘境。久而久之，“上黨”“下黨”這樣承載著厚重歷史含義的地名就叫開了。
如今，復雜地形帶給這座貧困山村的卻是極其不便的交通條件。
答案，顯而易見。這條路，不僅僅是為了方便交通、提高運輸能力，更是全村百姓翹首企盼的致富路。
后來，林圣興每次去上黨村，汪春意都主動申請跟著一起去。修房子、種油茶、摘茶葉……和鄉(xiāng)親們在一起勞作，汪春意的想法也慢慢改變。
原本，汪春意打算服完兩年兵役就退伍，家里人也盼著他早點回來完成學業(yè)。
那年9月，汪春意卻選擇了留隊。“我正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而且我想把它做完……”電話里，他這樣告訴父母。
如何才算是做完？汪春意覺得，至少要親眼看到這條路通車，要看到全村1200多名鄉(xiāng)親過上好日子……
不知不覺中，中隊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以前訓練時喜歡偷點懶的那個汪春意，現(xiàn)在變得格外刻苦。就連他的餐盤里，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有剩飯剩菜。
也是這一年，汪春意向中隊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在上黨村，他看到了很多像教導員一樣奮戰(zhàn)在扶貧攻堅一線的普通黨員，也感受到了他們身上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光芒。
熠熠生輝的黨徽，在汪春意眼中無比耀眼。他說：“上黨，下黨，我在這里明白了黨員的意義?！?/P>
逐漸褪去稚嫩的外殼，一個屬于新時代年輕軍人的世界觀由此成形。
“我知道自己是為了誰，這就足夠了”
追求，意味著什么？
夜深人靜時，武警壽寧中隊指導員易小龍常常思考這個問題。一直以來，他從未停止尋找答案。
“按照最初的路線設計規(guī)劃，如果這條路能從這片林間穿過，不僅里程近、耗時短，還能節(jié)約大筆建設經(jīng)費，用來建設其他項目。”易小龍告訴記者，由于生態(tài)保護需要，初稿未能通過。后來，他們邀請設計單位重新考察設計路線。
因為路途遙遠、時間有限，官兵們經(jīng)常連飯都顧不上吃。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易小龍嘗到了村里幾位大娘親手做的肉絲面。
大娘叫不上官兵的名字。在她們眼中，穿著綠軍裝的人，都是最親切可愛的兵娃娃。
那也是易小龍第一次被素不相識的鄉(xiāng)親們感動。那一刻，他似乎尋到了那個答案的一角。
在下黨鄉(xiāng)的鄉(xiāng)史館里，易小龍看到這樣一塊刻字的石碑：楊耀明，上黨村人、南區(qū)游擊隊員，1941年6月于上黨坑底外橋頭被害犧牲；周俊回，上黨村人、閩北游擊隊員，1941年6月在上黨雞公坪戰(zhàn)斗中犧牲……以及佚名。
易小龍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抓住了?；氐街嘘牶?，他找來數(shù)百頁厚的《壽寧縣志》，一頁一頁翻看……
這條武警官兵援建的道路盡頭，正好處于壽寧、政和、慶元三縣交界處。這一帶，曾是中共閩東特委進行革命斗爭的重要地點，粟裕等我黨我軍著名將領在這個地區(qū)戰(zhàn)斗過。
這里曾進行過上百場戰(zhàn)斗，而留下名字的革命烈士，只有11位。更多的先烈，帶著他們的名字沉睡在了這段血與火的歷史中……
再次來到道路施工現(xiàn)場，易小龍低頭凝視，腳下這片深紅色的土地，悲壯而頑強。他揚起頭眺望，蜿蜒盤旋的道路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堅韌而挺拔。
“追求，是荒原上的種子，燃起生命的希望?！鄙斤L呼嘯，青松搖曳。這一刻，易小龍仿佛聽到，高亢的沖鋒號角還響徹在群山之間。
青山有幸埋忠骨！站在這片紅色熱土上，易小龍的胸膛忍不住劇烈顫動著。
“那是令敵人聞之戰(zhàn)栗的紅色信仰，更是人民子弟兵為人民的堅定信念。我們現(xiàn)在享受到的美好生活，是先烈們用血肉之軀托起來的！”黨史軍史教育課堂上，易小龍這樣告訴中隊官兵。
在這座默默無聞的山村，在這條不長的道路上，易小龍找到了自己追尋已久的答案。它早已融入生命，成為一種傳承。而這種傳承，是共和國軍人身上紅色血脈的代代賡續(xù)。
歲月穿梭，時代在變，人民子弟兵為人民的追求永遠不變。歷史的車輪滾滾前行，伴著全面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的激昂鼓點，官兵們再次來到這里。
閩東人民身上，同樣流淌著紅色血脈。他們勇敢地向貧困宣戰(zhàn)，誓要走出一條建設美好家園的陽光大道。
道路竣工那天，易小龍迫不及待地和妻子分享了這個喜訊。妻子問他：“這么辛苦，值得嗎？”
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說出一句話：“或許，很多人不知道我是誰。但是，我知道自己是為了誰，這就足夠了。”
如果有機會，易小龍很想再嘗嘗村里周大娘親手做的肉絲面。
不久前，筆者跟隨工作組再次來到上黨村。車輛緩緩駛入村里，鄉(xiāng)親們看到林圣興后，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林書記，路通車啦！上去看看嗎？”
“老周，今年錐栗收成咋樣？”林圣興熱情地一一回應。歡聲笑語間，他感覺到鄉(xiāng)親們精神頭兒更足了。
車停在村后的山坡上。放眼望去，一條標準的水泥公路，滿載著鄉(xiāng)親們的美好愿景，突破群山重圍，不斷向外延伸。
眺望山間，目光所至，是歷史與現(xiàn)代的交匯。
這條通往幸福生活的現(xiàn)代公路，鐫刻著歷史的痕跡，標定著人民軍隊的紅色傳承。
站在護欄旁，易小龍深吸一口大山里的清新空氣。
天更藍了，云更白了。那山，不再像以前那么高；路，也沒有過去那么遠……
圖①：2020年8月15日，在武警官兵的幫助下，福建省寧德市壽寧縣下黨鄉(xiāng)上黨村通往南平市政和縣界的道路正式竣工通車。吳亮超攝
圖②：武警福建總隊寧德支隊壽寧中隊官兵到駐地下黨鄉(xiāng)開展紅色教育活動。呂少波攝
圖③：武警官兵到福建省寧德市壽寧縣上黨村幫老百姓修路。
呂少波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