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月，紅四方面軍南下受挫后西進甘孜，途中翻越了黨嶺山。黨嶺山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系大雪山脈的北段，主峰海拔5470米。山上終年積雪，空氣稀薄，風(fēng)暴雪崩不斷。當(dāng)?shù)卦鱾鳎骸芭郎宵h嶺山，如進鬼門關(guān)；若無大圣膽，難以再生還?！碧貏e是在冬末春初季節(jié)翻越更是難上加難。本文記述了紅軍指戰(zhàn)員翻越黨嶺山時，盡管身著草鞋單衣、“一個個餓得肚皮緊貼脊梁”“邁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氣力”，盡管犧牲無處不在、“許多凍僵了的戰(zhàn)友的遺體，被埋在雪里”，但崇高的理想、堅定的信念始終激勵著紅軍一路向前、走向勝利。正如長征組歌中《過雪山草地》所唱：“紅軍都是鋼鐵漢，千錘百煉不怕難……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P>
到達黨嶺山下，指揮部命令我們兵站部，必須在第二天下午兩點半以前翻過黨嶺山，為部隊籌備糧食。
早晨三點鐘，我們從平均每人不到六兩的糧食中取出三分之二，和著野菜煮一煮，“飽吃”了一頓。三點半鐘，大家借著殘月和星光出發(fā)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前衛(wèi)營，隨后是騎馬的輕傷員和抬著重傷員的擔(dān)架隊，一個緊跟著一個，踩著刺透草鞋的棱角石，攀登著蜿蜒起伏的山道向前行進。
山谷里吹來一陣陣的冷風(fēng)，沙石撲打著人們的臉，預(yù)示著一場風(fēng)暴就要來臨。眼前最重要的是和時間賽跑，按上級指定的時間翻過山去。否則，不但要餓著肚子在風(fēng)雪中多耽擱一個夜晚，而且還將完不成籌糧任務(wù)。我不時掏出懷表，計算著時間和行程，發(fā)出“往前傳：快走！”的口令。可是時間似乎愈過愈快，而行進速度卻愈來愈慢了。人們的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一雙雙腫脹的腳像穿了鐵鞋，邁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氣力。
說來也難怪，一個月以來的艱苦行軍中，同志們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不曾得到一夜充足的睡眠。一個個餓得肚皮緊貼脊梁，腰帶已經(jīng)收緊到最后一個洞了。人們邊走邊打瞌睡，肩上的東西和手中的“拐棍”不知左右調(diào)換了多少次，一個茶缸這時也覺得重有千斤。最艱難的要算擔(dān)架員，他們雙肩都被壓得紅腫，可還得小心翼翼地把握著擔(dān)架的平衡，眼睛緊盯著前方，不能有半點松懈。這時，誰也不愿說話，唯恐嘴一張開，力氣就會被風(fēng)刮跑似的?！肮适聦＜摇崩贤鹾蛺壅f愛笑的小通信員孫大剛也沉默了，只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孫大剛，怎么不說話了？”走在我后面的張政委突然問了一句。
“我知道孫大剛為什么不說話，”沒等孫大剛回答，老王就搶著開口了，“他正在想家呀！”
這倒弄得我莫名其妙了：孫大剛這孩子，自從十三歲參加紅軍，從來沒說過想家的話呀！
孫大剛也愣愣地看著老王。老王不慌不忙地說：“孫大剛看到黨嶺山，就想起他老家花果山來了。”張政委和我都笑了。孫大剛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一邊笑一邊追打著老王。后面的人也都湊過來聽笑話。老王跑著還大聲說：“人家孫大剛還要請他大圣爺爺用移山術(shù)把黨嶺山搬走，給后頭的部隊開路哪！”一時幽靜的山谷里充滿了愉快的笑聲。
我又一次掏出懷表看看。張政委也正在給自己的懷表上弦，他那堅毅的眼睛里含著滿意的微笑。是的，翻過山就是勝利！現(xiàn)在每走一步就接近勝利一步了。
忽然前面的人們騷動起來。接著傳來使人震驚的消息：山上起了風(fēng)暴！
霎時，只見從山背后升起巨大的土柱，遮住了太陽，狂風(fēng)卷著積雪，積雪裹著沙石，像猛獸般吼叫著迎面撲來。人們牽著手伏在地上，背上背的茶缸被風(fēng)卷起的沙石打得“叮當(dāng)”作響，山地的中午變成了黃昏。
前衛(wèi)營的通信員跑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山上起了狂風(fēng)，許多同志被卷進山澗！”這個突然的情況，迫使我們發(fā)出了就地宿營的命令。
天黑以后，風(fēng)才慢慢地停了。人們生起篝火，忙著給傷員燒水、換藥，也有的烘烤被汗水浸透了的單衣。馬等不及飼養(yǎng)員找來樹枝和野草，都啃起樹皮來。我們宰了兩匹牲口，把肉分給傷員，皮和骨頭給工作人員分了。所剩無幾的糧食一粒也沒有動，留著明天早晨吃了好過山。
上山前，聽人家說過，山上若起大風(fēng)，必有大雪。果然，這時大雪紛紛降下。
夜深了，我跟張政委去巡視熟睡的同志。雪越下越大，樹上掛滿了一尺多長的冰柱，篝火被雪壓滅了，一些酣睡的同志被埋在雪里。于是我們趕緊搶救傷員，找尋壓在雪下的人們……
巡視完畢，我們又回到帳篷里。張政委的身體本來就很壞，這時更是喘得透不過氣來，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我走過去輕輕捶他那被二十七年雇工生活累彎了的脊背，過了好半天才聽他喉嚨里發(fā)出比較勻和的喘息聲。
“老吳，”他把一根樹枝放在快要熄滅的篝火上，笑了笑說，“我看，世界上的任何名畫家也畫不出今晚這雪景?！苯又勂鸾o地主當(dāng)雇工時，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他躺在馬棚里凍得不能入睡，地主卻叫他把一條薄棉被給牲口蓋上。講完，他又說：“扯遠了，說眼前的吧，今天匯報，又犧牲了十五名擔(dān)架員，情況相當(dāng)嚴重。明天更是關(guān)鍵，山高雪厚，知道哪兒是路，哪兒是崖呢！”
我們正研究明天爬山的事，突然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部長，政委……”我們回頭一看，見一個身上纏滿了繃帶的傷員爬到我們身旁，他那露在帳篷外的半截身子仍被埋在雪里。他吃力地抬起頭，仰面看著我們。借著篝火的光亮，我們認出他是張營長。
我們趕快把他攙了進來，用身子頂住他坐在篝火旁邊。
他帶著這樣重的傷，深夜從雪里爬來干什么呢？我心里反復(fù)地這樣想著。
“部長，政委！”他瞪著兩只深陷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政委，“你們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眼前的情況我們都很清楚，我想過了，把我們?nèi)拥舭?！”他怕我們打斷了他的話，趕忙搶了一句，“這是為了革命著想呀！”
“每個紅軍戰(zhàn)士，都是革命的種子，只要我們活著，絕不能把你們丟掉！”政委剛剛把話說完，又不住聲地咳嗽起來。
“首長，我想過了，為了好好保存革命的力量，我才……”他的話突然停住了。他咬著牙關(guān)，忍著傷口劇烈的疼痛，汗水從兩頰流到腮旁。他用手狠狠地抹了抹汗水：“我什么都想過了，從四川把我們抬到這里，一路上，給同志增加了多少負擔(dān)，累死了多少同志啊！……我不忍心眼看同志們?yōu)槲业瓜氯?！留著你們……留著同志們革命吧！”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張營長，張營長！”我倆齊聲驚叫起來……
雪還在成團地落著，篝火只剩下幾顆火星在閃爍。
度過了漫長的黑夜，掩埋了同志的尸體，我們又踏上了征途。久病纏身的張政委仍是打起精神走在前面，每到坡滑路陡的地方，他就揮著雙手喊：“同志們，走穩(wěn)點！不要慌！”可是每次都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走到昨天前衛(wèi)營宿營的山崖下，發(fā)現(xiàn)有許多凍僵了的戰(zhàn)友的遺體，被埋在雪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露在雪外的一只胳膊，他的拳頭緊握著。跑上去掰開手一看，里面是一張黨證和一塊白洋，黨證上寫著：
“劉志海，中共正式黨員，一九三三年三月入黨。”
我取過黨證和白洋，默默地低下了頭：“志海同志，你的黨證和最后一次黨費，一定替你轉(zhuǎn)交給黨。安息吧，同志！”
張政委站在懸崖峭壁的邊緣上，檢查由面前走過的每一副擔(dān)架，傷員們看到虛弱的張政委，站在這樣危險的地方，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他們，有的感激得流出淚來，擔(dān)架員們也都說：“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wù)?！?/P>
隊伍不停地前進，張政委依舊頂著寒風(fēng)站在高地上。他一邊咳嗽，一邊喊話，每吐一個字都要用盡全身氣力，“同志們！努力！前進，前……進……”
忽然他的沙啞的聲音中斷了，身子一歪倒在雪地上，警衛(wèi)員吃驚地叫著：“政委，政委，醒一醒！”張政委慢慢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的人們，又看看行進的隊伍，吃力地站了起來，勉強笑了笑說：“你們走吧！我……我不行了！同志們！……全國人民在盼望我們……”他轉(zhuǎn)身把臉緊緊貼在警衛(wèi)員的臉上，而后又撲在我的身上，緊緊地和我握了一下手，無力地倒了下去……
我們扒開積雪，含著淚掩埋了張政委，把他留下的那只懷表上緊了發(fā)條，迎著北風(fēng)，踏著戰(zhàn)友們沒走完的路，繼續(xù)向山上走去。
吳先恩 出生于1907年，湖北黃安（今紅安）人。文中身份為紅四方面軍總兵站部部長。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北京軍區(qū)副司令員、顧問。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1987年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