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在志愿軍九兵團文工團里,有一支十多人的腰鼓分隊,我是其中一員。這支隊伍非常年輕,大都十七八歲,最小的只有十四歲,唯有姓郭的分隊長年紀大一些,是經(jīng)歷過解放戰(zhàn)爭的老同志。
腰鼓分隊于上海解放后組成,其成員一部分是渡江前在山東參軍的青少年,一部分是上海解放后參軍的學生。我們曾經(jīng)打著腰鼓參加上海市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盛大游行。此后腰鼓就一直跟隨著我們,從祖國的江南直到抗美援朝的前線,鼓聲響徹北朝鮮的山谷河川。
其實腰鼓分隊,并非只打腰鼓,在演出中唱歌、跳舞、敲大鼓、拉二胡、演戲樣樣都行,但我們集體出現(xiàn)在舞臺上,總是在打腰鼓,所以得名“腰鼓分隊”。打腰鼓一般是六男六女,身穿對襟鑲邊腰鼓服,頭扎陜北農(nóng)民式的包頭,用紅色長綢將腰鼓牢牢系在腰間。分隊長則穿上與眾人不同顏色的服裝,以指揮鼓手的轉(zhuǎn)換和節(jié)奏變化。
在整個演出中,腰鼓隊不是開場就是最后壓臺,可稱是重點節(jié)目了。上臺表演的腰鼓從頭至尾已形成了一個比較固定的模式:在動員時,打的是“進軍腰鼓”;當戰(zhàn)斗結(jié)束,又變?yōu)榇颉皠倮摹?;總結(jié)評比大會,則打“慶功腰鼓”。尤其是慶功腰鼓,常常會造成演出的高潮,我們在說詞中,將功臣的名字一一喚到,將他們的功績細細說表。這時被表揚的人,紅著臉、低著頭,周圍人笑著看著他們;指揮員坐在那里,不吭聲但心頭美滋滋的。臺上臺下融為一體,活躍非常。生動的慶功腰鼓,直接起到了鞏固和提高戰(zhàn)斗力的積極作用。
腰鼓分隊的生活也很有意思。行軍,這是我們生活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內(nèi)容。每人身上除了背包、米袋,還有一個圓滾滾的腰鼓架在了背包上。在長長的行軍隊伍中,腰鼓分隊的個頭是最矮小的,背上卻鼓得比誰都高。
連續(xù)的長途行軍,對我們腰鼓分隊,真是個很大的考驗。每天吃過晚飯,天還沒有黑下來,隊伍就要出發(fā)了,一直要走到啟明星高掛,天都亮了才休息。剛開始走,人人都有勁,也非常興奮地互相逗趣,嘰嘰喳喳地講個不停,可到了深夜,一個個都安靜下來了,又累又餓又困。連續(xù)夜行軍極度疲勞時,齊步走就成了下意識,不少人掌握了邊走路邊睡覺的本領(lǐng)。當然這種享受是短暫的,經(jīng)常不注意就會撞到前面人的腰鼓上去。
終于到了營地,個個累得顧不上解背包就躺在草鋪上了。這時最累的是分隊長和班長,為大家燒水,催大家起來吃飯。宿營的房子有時分配不過來,就把腰鼓分隊塞到一間房子里。如果只打一個地鋪,分隊長就睡在正中間,他的兩邊是年紀最小的男孩和女孩,依次向旁邊排開,最大的男同志和女同志就分別睡到大鋪的最外頭。
腰鼓分隊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戰(zhàn)斗集體,分隊長像老大哥一樣帶領(lǐng)著大家,年輕的文藝戰(zhàn)士就在這樣的戰(zhàn)斗集體中,長大了,懂事了。在艱難困苦中我們從不氣餒,在生死考驗時我們不曾動搖。那一段的生活,是值得回憶的火熱的戰(zhàn)斗生活。
1951年夏天,我們志愿軍九兵團文工團,住在一個小山溝里。在山溝側(cè)面的坡上,各分隊都挖了自己的防空洞,里面打起地鋪,墊上茅草,這就是我們的宿舍。為了防空襲,我們在洞的周圍移栽上幾棵松樹,如果哪棵樹葉變黃了,就得及時換栽,以免敵機發(fā)現(xiàn)目標。在山洞口上,兵團機關(guān)專門派有防空崗哨,敵機一來,就鳴槍報警。
這天上午,天氣晴朗,我們腰鼓分隊正在防空洞前的空地上排舞蹈,可惡的敵人又來了。這次來得特別快,我們的防空槍剛剛響過,敵機已沿山溝不斷地轟炸掃射了。郭分隊長催促大家趕快進洞。當我們剛進到洞里時,一聲震耳欲聾的轟炸聲就在我們頭頂上響了,震得洞頂上的土一個勁地往下掉,接著就是一片寂靜。
我們腰鼓分隊的同志,年齡都偏小。郭分隊長在生活管理上,特別盡心。今天挨炸了,他更是嚴格,在外面情況未穩(wěn)定前,是不準我們出去的,大家只好在寂靜中坐等。
不一會兒,吹哨了,這表示空襲警報解除。走出防空洞,就看見戲劇分隊那邊,已變了模樣。遷栽的那棵老松樹已經(jīng)被炸得連根拔起,橫躺在洞口中間的路上,炸彈下落處翻起了高高的一堆沙土。全團立即集合檢查人數(shù),除了有三四個同志受傷外,戲劇分隊的兩名同志莊嚴、李世增找不到了??找u前他們倆沒有外出,估計也不會走得太遠。領(lǐng)導派人到附近的松樹林里去找,沒有他倆的蹤影。這時,一個同志走在沙土堆旁,無意中撿起一張紙片,那是一本《怎樣講快板》的書的封面。??!這是李世增經(jīng)常看的書,他們會不會就在這堆土中?快些拿鐵鍬來挖!
當時我們挖那堆沙土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急于找到他們,鍬鏟得是又急又快。但當挖見他們時,大家又是那樣小心翼翼,生怕給他們受傷的身軀再增添新的疼痛……
可是,將他們從沙土中挖出來時,他們都已經(jīng)犧牲了。一個是頭部中彈,一個是腹部中彈。李世增的手中,還緊握著那本被炸得粉碎的《怎樣講快板》的書。
莊嚴,上海人,上海戲劇學院的學生。1950年離開繁華的都市,來到朝鮮戰(zhàn)場。
李世增,山東濰縣人,1948年參軍,中共黨員。平時沉默寡言,工作處處帶頭。他文化水平不太高,為了搞好文藝工作,他正在埋頭學習,始終不忘自己的使命。
下午,團里的老丁班長默默地用松木給烈士釘了兩口棺材,將他們掩埋在山溝盡頭一塊空地上。墳頭上立著兩塊長方形的木牌當作烈士的墓碑。
傍晚時分,老團長帶領(lǐng)我們?nèi)珗F來到烈士墓前,向烈士致哀,向烈士告別。盡管敵機瘋狂轟炸,但戰(zhàn)局仍在向著有利于我們的方向發(fā)展。不久,我們又跟隨部隊向南進發(fā)了。別了,親愛的戰(zhàn)友,抗美援朝必將取得最后勝利!
在我們前進的道路上,烈士灑下了鮮血,獻出了生命。我們?yōu)橛羞@樣的戰(zhàn)友感到光榮,部隊文藝工作戰(zhàn)線為有這樣的戰(zhàn)士感到驕傲,我們將永遠懷念你們,并以你們?yōu)榘駱?,激勵自己更好地為兵服務、為?zhàn)斗服務。
(作者為原南京軍區(qū)前線歌舞團女高音演員,易之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