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軍人都有兩個“家”
■雷 柱 李 忠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岳小琳
年味漸濃。孫 斌、李 瑞攝
戰(zhàn)友們集體過生日。孫 斌、李 瑞攝
“我的家鄉(xiāng)在黑龍江,北斗星下面就是我的家”
山間積雪未消,時有被積雪壓倒的樹枝橫亙眼前。腳下的路,要比以往難走得多。
2月3日,立春。四級軍士長黃哲早早起了床,開始做巡查陣地的準備?!靶麓阂行職庀??!泵磕甏汗?jié)前上山巡查,這位老兵格外重視。
黃哲帶領(lǐng)巡邏隊伍出發(fā)了。雪地里,戰(zhàn)友們深一腳淺一腳,嘴里呼出的熱氣凝結(jié)成細小冰晶,一層層覆蓋在面罩上。
高原寒風凜冽,望著眼前白茫茫一片,黃哲想起湖南老家的山。當兵前的那個冬天,他和哥哥爬上山巔,眼前還是一片蔥郁。
不同地域,山的景致完全不同。守山的滋味也不一樣。
在湖南株洲,黃哲的家挨著山。家中的三間平房位于山腳下,黃哲一家人靠山吃山,喝的水、燒的柴都是大山的饋贈。孩童時代的黃哲眼中,這座山是他和哥哥童年的“百草園”。
山間霧氣環(huán)繞,十分清幽。上了中學,黃哲每天放學回家,寫完作業(yè),母親會讓哥哥帶著他,上山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采山蘑、撿柴火,打豬草。
村子里,小伙伴們最喜歡的游戲,就是比賽看誰第一個爬到山頂。站在山頂,黃哲看過壯美的日出、綺麗的日落,也看過繚繞的雨霧,“山里四季景不同,山也有山的性格?!?/p>
21歲,在株洲讀完大專,黃哲有了走出去看看的想法。畢業(yè)前夕,校園里“當兵光榮”的橫幅吸引了他,他應(yīng)征入伍。
新兵下連也是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汽車一路上山,穿過一個小鎮(zhèn),路邊積雪中還能看見人們剛?cè)挤胚^鞭炮的殘屑。
隨著海拔升高,周圍開始變得荒無人煙,黃哲的心也越來越失落?!皠傠x開一座山,又進到了一座更深的山。”隔絕了繁華和喧囂,與家鄉(xiāng)的山相比,這里異常寂寞。
“我開始有些想念家鄉(xiāng)的山啦……”下連半個月,黃哲在電話中和母親說。父親搶過電話對他說:“你是大山里走出來的娃,你不適應(yīng)誰能適應(yīng)?”
要想適應(yīng)軍旅生活,首先要守好這里的山。入營不久,連隊組織巡查陣地,他主動報名申請參加。連長告訴他:“你守護著山,山也守護著你。守好了山就是守住了陣地?!?/p>
新兵上哨,裹著厚厚的軍大衣,黃哲冷得直打寒戰(zhàn)。那時,還沒建崗?fù)?,站夜崗是個“苦差事”。冬天雪大,執(zhí)勤下哨,人都變成一尊“雪塑”。
第一個月站夜崗,帶哨的四級軍士長武兵兵告訴黃哲:“黎明前天幕上,最閃亮的星叫啟明星,它為迷途的人指引方向。”每次站哨,看著天幕中的“眼睛”,武兵兵會和黃哲聊起連隊的故事,也會聊起自己的家鄉(xiāng),“我的家在黑龍江,北斗星下面就是我的家?!?/p>
望星看天,解思鄉(xiāng)之情。這是黃哲成了老兵才悟出的道理。
退伍前那一年,武兵兵把自己手繪的一本星座圖和巡邏圖交到黃哲手上。這位四級軍士長把16年守山歲月凝練成一幅幅圖片、一條條路線、一句句叮囑。
接過本子,黃哲鼻子一酸,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那天離隊,所有戰(zhàn)友都來為武兵兵送行。武兵兵含淚和戰(zhàn)友道別,轉(zhuǎn)過身,他面向大山凝望了許久。
那年春節(jié)假期,黃哲接到武兵兵從黑龍江老家打來的電話。
黃哲想起,上一個春節(jié)還跟班長一起站崗,眼睛不知不覺噙滿淚水。“咱們軍人都有兩個家,家鄉(xiāng)是家,連隊也是家。想明白了這一點,過年才能不想家。”武兵兵在電話中告訴黃哲:“咱們守在離家那么遠的地方,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小家和祖國這個大家嗎?”
把大山當成家,黃哲像老班長一樣,在這里一守就是十幾年。2017年,他認識了一個心儀的女孩。2019年夏天兩人登記領(lǐng)證,他始終沒有讓妻子來隊探親。
妻子從小在城市長大,黃哲擔心她來了,看到他守防的地方這么艱苦,說不定兩人“說吹就吹”了。
但她接受了他的選擇。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了,這個春節(jié),黃哲不能回家探親。巡邏歸來,他來到連隊的來隊家屬房,給妻子撥通了電話:“等山上的雪化了,春暖花開的時候,你也來我們這山里看看?!?/p>
黃哲轉(zhuǎn)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來隊家屬房,“明年這里一定會是一派溫馨的團圓景象?!毕氲竭@里,他心里的一顆“花種”已經(jīng)扎了根。
“山上的石頭就像家的圍墻,每一塊都代表一種守望”
一個難得的好天,吃過午飯,四級軍士長朱春波把自己的“寶貝”搬到宿舍外,在陽光下認真擦拭一番。
朱春波的“寶貝”,其實是山上最尋常最不起眼的石頭。每次上山巡邏,他都會精挑細選,帶回一些石頭。作為連隊文書,他還給每塊石頭起了名字,記錄下收藏日期。
頑石有靈,可以寄情。多年前,朱春波和妻子錢泉剛認識,那時連隊條件艱苦,一封信從高原到老家云南能走半個月。
春節(jié)過后,是錢泉的生日。朱春波像往年一樣,從山上特意撿回了一些彩色的石頭,放在一個罐頭瓶子里。等營部送物資的車上山,他讓戰(zhàn)友把這瓶五彩石帶到鎮(zhèn)上,寄給在云南老家的錢泉。
新春將至,營院里掛起燈籠,空氣中彌漫著年的氣息。
休息時間,朱春波拿起電話打給錢泉。3歲的兒子城城搶過電話:“爸爸,媽媽要過生日了……”城城身后的置物架上,幾枚彩石“一字排開”,那是朱春波寄給錢泉的生日禮物。
這些年,錢泉帶著孩子在云南紅河老家生活,一家人聚少離多。當朝夕相伴成為奢望,朱春波和錢泉已然習慣了用電波為彼此守望。
2006年,朱春波從云南當兵來到連隊。幾天后,上山巡邏歸來,他的心動搖了,“這里的石頭不比南方靈秀,這里的水土也不如南方養(yǎng)人?!?/p>
他開始想念家鄉(xiāng)紅河的喀斯特地貌,溶洞里一根根造型奇特的鐘乳石……
那幾年營區(qū)開展綠化工程,官兵們在石縫中刨坑種樹。大型機械無法上山,他們只好“鍬挖手刨”。當時朱春波的雙手都打了水泡。這讓他對這里堅硬的石頭更多了幾分怨言。
一次,朱春波的老班長衡培智帶著新戰(zhàn)友給營院的“扎根石”描紅。朱春波心不在焉地畫了幾筆。衡培智的“無名火”躥上來,禁不住厲聲批評了他。
被班長當眾“敲打”,朱春波越想越難受,當晚翻來覆去壓床板。同樣睡不著的,還有衡培智。他悄悄把朱春波叫到一邊,為他講述了“扎根石”的歷史——
當年,連隊撤離老陣地。面對守了幾十年的大山,官兵們潸然淚下。臨行前老兵們把幾塊朝夕相伴的石頭帶到了新營區(qū),寓意永遠不忘光榮傳統(tǒng),堅決守護每塊陣地。
某種意義上,“扎根石”也是“精神石”。衡培智說:“傳承精神,需要一代人一代人的努力。”
翌日清晨,朱春波起了個大早。出完早操,他重新找來了顏料,給所有的“扎根石”描紅。
在連隊,石頭是堅守的見證。官兵休假歸隊也會帶回一些石頭,“家鄉(xiāng)石”伴著“扎根石”,側(cè)耳傾聽,極目遠望,他們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的山,聽到了山上的風聲。這一刻,遠方的家和身邊的“家”,是這樣的近。
朱春波(左一)和戰(zhàn)友一起“曬”山石。孫 斌、李 瑞攝
2016年夏天,錢泉第一次來連隊探親。周末,朱春波帶著妻子到山間河邊散步。溪流潺潺,水中石塊已經(jīng)被打磨得沒了棱角,他俯身撿起一塊放在錢泉手中:“山里的石頭有靈性,以后你想我就跟它說吧?!?/p>
“山上的石頭就像家的圍墻,每一塊都代表一種守望,代表戰(zhàn)友們守護的山河?!本拖癞斈昀习嚅L為自己講述“扎根石”的故事,如今,已是班長的朱春波也喜歡給新戰(zhàn)士講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自己的老班長:
今年初,老兵衡培智退休離隊了。離開守了30年的“家”,他泣不成聲。連隊戰(zhàn)友都知道,他的挎包里有一塊石頭,那是20多年前,他在巡山路上撿來的。
這塊石頭經(jīng)過風吹日曬,石面上天然形成了一橫一豎兩道白印,特別像“中國”的“中”字。這樣一塊精美的奇石,衡培智一直當寶貝似的珍藏在身邊。
按照最初的打算,衡培智是想將這塊石頭帶回家的。但離別一刻,他還是把它留在了連隊榮譽室。衡培智知道,陣地上的每塊石頭,都烙印著他的青春,把青春獻給這個“家”更有意義……
立春這天,朱春波一邊為新戰(zhàn)士講自己的老班長,一邊帶著大家用毛筆蘸起紅色的顏料,一筆一畫為一塊“扎根石”勾勒出一個紅色的“家”字。
故事講完了,眼前的石頭已煥然一新,朱春波眼里淚花閃爍。新戰(zhàn)士們也全都屏息而立,若有所思地眺望遠方。
鮮紅的“家”字映襯著天邊的晚霞,那一刻格外溫馨。
“那一片連綿的群山盡頭,一定有父母的守望”
聽到熄燈號響起,中士張學貴裹上大衣,向著崗?fù)し较蜃呷?。月光皎潔,照著張學貴腳下的路。
距崗?fù)げ蛔惆倜?,聽到了軍犬“曉雪”興奮地叫聲。也許是熟悉的氣息,讓“無言戰(zhàn)友”感知到了訓(xùn)導(dǎo)員張學貴的腳步。
張學貴和軍犬“曉雪”享受閑暇時光。孫 斌、李 瑞攝
每次站哨前,軍犬訓(xùn)導(dǎo)員張學貴都會為“曉雪”取下項圈,讓它盡情地跑。營區(qū)里積雪未消,“曉雪”歡快地蹦跳著。
在張學貴看來,和“曉雪”一起堅守的時刻,世界是美好的。
再過幾天就是春節(jié)了,這是他入伍以來的第6個春節(jié)。此刻望著天上的明月,他格外想家。
當兵第二年,連隊選拔軍犬訓(xùn)導(dǎo)員,張學貴報了名。這意味著他要繼續(xù)留在閉塞的深山服役。這個西南小鎮(zhèn)長大的小伙子給父母撥通電話。
仿佛聽出了兒子的心意,父親在電話里鼓勵他:“年輕人應(yīng)該接受鍛煉?!睆垖W貴是家里獨子,得到父母支持,他不再猶豫。
結(jié)束半年訓(xùn)導(dǎo)員培訓(xùn),他帶著“曉雪”來到連隊。
初上高原,“曉雪”患上了腸炎。看它一天天瘦下去,張學貴心疼極了。軍醫(yī)給“曉雪”注射點滴,那陣子張學貴寸步不離地守著它,一直用手輕輕按住針頭,左手累了就換右手,右手累了再換左手。
狗糧難消化,他就剁碎雞肉、胡蘿卜熬粥給“曉雪”吃;夜里定好鬧鐘,為“曉雪”做好病情記錄。一個月后,“曉雪”完全康復(fù),精神狀態(tài)也好了很多,成了連隊的“開心果”。戰(zhàn)友們都說,多虧了張學貴的細心照料。
那天,張學貴給父親遞去一張“曉雪”的照片,畫面里的兒子正在訓(xùn)練軍犬。父親并不擔心兒子當不好軍犬訓(xùn)導(dǎo)員,只是大山里太寂寞,他擔心兒子會想家。
張學貴平時話不多,有時跟著戰(zhàn)友上山巡邏,“曉雪”會跟他一起巡山。山上風大,張學貴卻總是喜歡迎著風的方向眺望。那是家的方向,“那一片連綿的群山盡頭,一定有父母的守望”。
每當這個時候,“曉雪”都會乖乖地蹲在張學貴旁邊,豎起耳朵,也一起眺望遠方。
孤寂山巔,有無言的相守,也有知心的陪伴。堅守中,一茬茬戰(zhàn)友來了又走,但情誼不會被山風吹散。去年底,張學貴的班長、四級軍士長董保明即將離隊。兩人既是同鄉(xiāng)又是談得來的戰(zhàn)友,經(jīng)常一起站在山頭抽煙,“曉雪”就守在旁邊。
董保明登車前,“曉雪”仿佛知道什么,一直在他腿邊親昵地蹭來蹭去。
那天,董保明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去年9月,張學貴面臨進退走留選擇。這里有太多不舍,他選了留隊。
“因為堅守,愛上了一座大山?!睆垖W貴心里,這座山讓他得到更多磨練,他離不開這里;作為軍犬訓(xùn)導(dǎo)員他舍不下“曉雪”。
月光下,張學貴看了看身邊的“曉雪”,心里蕩漾暖意。
他明白,這就是戰(zhàn)友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