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里的歲月靜好
■代江濤
他又在那里,似乎從我搬到這里開始他就在,像他身旁那棵老銀杏樹一般佇立在那兒。秋后的銀杏已經(jīng)黃了,顏色很亮,落在他身上仿佛就像是長回了樹干上。
他又在那兒吹他那把很舊的口琴。口琴到底有多舊,我想沒有人知道,或許和那棵老銀杏樹的年齡一般長,反正無法考究。不過至少有一點,它很亮,以至于能穿過一條馬路,把陽光反射進我的眼里,我微微閉了一下眼,將目光再次落在那把口琴上。的確,它太舊了,表面被歲月的風塵磨出了許多痕跡,口琴的音色也仿佛在訴說著它的年紀,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講述一個很久遠的故事。
我準備拉上窗簾,輕移目光,他和那把口琴真的不搭。他很年輕,也許比我大了一些,我暗暗把他的樣子記在腦海里,還有他手里的那把舊口琴。
他就這樣迎著初晨的陽光,站在那棵銀杏樹下吹奏著那首反復(fù)循環(huán)的曲子。曲子很激昂,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這首曲子更適合嗩吶、小號這類的樂器,而不是口琴。
終于,一個偶然的相遇,讓我更加仔細地觀察到他和那把口琴。
一天,他手拿那把口琴,一如既往地朝著銀杏樹的那個方向走去。迎面擦肩的剎那,一股濃濃的煙草味道在空氣中彌散開來,順著秋天的涼意溜入我的鼻腔,我下意識地嗅了嗅,目光順著遠去的煙草味落在他的背影上。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瘦長。
鏗鏘的琴音開始激烈地撞擊秋風,擊落一片片金黃的銀杏葉,這一次,我沒有再從那一小格窗戶遠遠地觀望,而是靠著他身后另一棵銀杏,這棵銀杏明顯小得多,有些葉子還沒有泛黃。就這樣,我不自禁地開始打量他,五官很平常,短而密的平頭給人一種剛正的初印象,那堅毅的眼神透露著延綿不窮的故事。
他平淡地從口袋里抽出一個用干凈手帕包著的東西,握在手里,親吻一下再熟練地打開,里面靜靜地躺著那把舊口琴??谇俨粚儆谄綍r正規(guī)演奏的型號,稍短一些,和手掌一般長,口琴的兩端有許多細小的斑點,看不出是怎么造成的,也許是受別的尖銳物摩擦所致??谇俅底嗖课坏纳掀饘俦荒サ煤芄饣?,顯然是長期用嘴唇滑動的緣故,吹奏部位的后方有幾處也是光滑的,那應(yīng)該是手指所握的部位,而且,似乎只是一個人用同一種方式握琴和吹同一首曲子才能磨出如此涇渭分明的痕跡。當他把口琴放到嘴邊,我又看到,口琴上片的一端有一處特別明顯的標記,陽光的直射讓我看不清那里印著什么,但給我一種感覺,那是一個故事的開始。
很多人都聽過各種各樣的音樂會,也曾見識過許多知名樂器演奏家的表演。我曾有幸聽過一場著名指揮家指揮的交響音樂會,各種樂器的音響在環(huán)繞式的聲場中流動、聚攏、放大,氣勢也渲染得更加恢弘。出了音樂廳,我的耳膜似乎依然在震動,卻已然回憶不起音樂的旋律。而他演奏的雖然只是一首并不復(fù)雜的樂曲,卻撥動了我的心弦。
他的演奏已經(jīng)接近尾聲。我當然知道,如果不是他這些時日來不斷重復(fù)演奏這首曲子,我對這首曲子不會這么熟悉。不知不覺間,我的手心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液。
他走遠了,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風好似漸漸小了,寒意也減退了許多。
之后的好幾天,他再沒有出現(xiàn)在那棵樹下了。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的行蹤仿佛成了一個謎,一個解不開的謎,如他的曲子一般。有人說:“他從北邊來,大概是去年冬天,或者是今年春天,總之來了一段時間了,他很少和人講話。老奶奶說他人不錯,上次還幫她扛了兩袋米咧?!?/p>
接連幾天雨很大,說實話,我很少遇見過如此大的雨,新聞上也連續(xù)報了好幾天的暴雨預(yù)警,甚至有些城市路面積水影響交通。也在那天,我又看到了他。只不過,這一次,他不在那棵銀杏樹下,而是在小小的電視屏幕上:“在搶救傳染病人的戰(zhàn)役中,他連續(xù)奮戰(zhàn),不幸被感染,以身殉職……”下一個鏡頭,打亂了我所有思緒,那是一張照片,一張軍人的照片,這副五官,我太熟悉了,是他!剛正的面孔,堅毅的目光,銀杏樹一般黝黑的皮膚,眼睛里似乎還包含著那天的陽光,很亮。
原來死亡,離我很近。后來,我在報紙上又看到了這則新聞,只不過報紙上比電視上多了一張照片,是那把舊口琴。沒有了手帕的包裹,歷經(jīng)風雨后的口琴沒有了當初在他手里時的那種干凈,布滿污垢。但我覺得,它依然很干凈,干凈到我能看清上面被唇指摩擦出的痕跡,干凈到我能看清當初那個標志的樣子,那是一個標志著希望和力量的圖案,圖案的旁邊只有四個字——中國武警!
很多年以后,我成了他,就像當初我從陽臺到他身后那棵銀杏樹下一樣,我也終于知道了那首曲子的名字——《當那一天來臨》。歌里有一句歌詞這樣唱道:“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鴿哨聲伴著起床號音,但是這世界并不安寧,和平年代也有激蕩的風云。”
他不會再在那棵老銀杏樹下吹著他那把舊口琴,但那棵銀杏樹依然在春風夏雨、秋霜冬雪的輪回里佇立,佇立在這和平的歲月里。這靜好的歲月里,有從那把舊口琴里流淌出的激昂旋律。
作者簡介:男,1992年生于四川達州,2011年入伍,現(xiàn)任職于武警安徽總隊;曾發(fā)表中篇小說《新兵謠》、報告文學(xué)《刻在云端上的忠誠》《大山深處守衛(wèi)兵》、散文《生命原本如此動人》《無名草》等,出版有散文集《微風過處》《時光可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