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沒有人聽說過他的事跡,而名字也只刻在縣烈士陵園的墓碑上。我的舅爺爺,犧牲時年齡與我一般大,二十整,一位普通的軍分區(qū)交通員。
在那個年代,反動派是經(jīng)常來掃蕩的。我舅爺爺年輕,有干勁,16歲就當(dāng)上了兒童團(tuán)長。他帶著一群拿著木棍,鐵刀片的半大娃娃們?nèi)パ策墸派?,我奶奶扎著兩個羊角辮,拖著根樹枝在后面一邊喊著哥哥,一邊跑,跑著跑著跌倒了,摔了一身泥。舅爺爺會跑過來,抱起她,一邊打著她身上的泥,一邊說:“你這丫頭啊,真不省心,快回家去,要是再敢亂跑,我把你丟到村口的井里去!”不過,奶奶每次還都是跟著他,也不知道被舅爺爺抱起來說過多少次,但是卻從來沒有被他扔到過村口的水井里。
到了舅爺爺成家立業(yè)的時候,太姥爺幫他做了主說合了個臨莊的姑娘。舅爺爺?shù)购苤幸膺@門親事,她人好心善,是個樸實的農(nóng)家女孩。每次見到舅爺爺威武地挎著槍巡邏時,都會趴在樹后面悄悄的看上兩眼,顯然,在她眼里,舅爺爺就是個大英雄。
舅爺爺還真是個英雄,不過他沒有舍身炸碉堡,也沒有機(jī)會去戰(zhàn)場上殺敵報國。他的職責(zé)就是幫軍分區(qū)搜集傳遞情報,防止敵特的滲透。后來舅爺爺不再擔(dān)任兒童團(tuán)長了,成為了交通員。佩槍也由土造的小八粒換成了十響的毛瑟。那天中午,天很熱,一般百姓都在家里納涼休息,舅爺爺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莊頭鬼鬼祟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個陌生的面孔。舅爺爺悄悄跟了上去,在一個拐角把他攔住盤查,那個人稱自己是販鹽的,扯了半天沒說出一句正經(jīng)的話,倒是手一直往兜里掏。舅爺爺警覺了,拔出槍一把將那人摁倒,從他兜里搜出來一把特別漂亮的小手槍。后來人和槍都被軍分區(qū)帶走了,舅爺爺也受到了嘉獎,據(jù)說,那人是反動派科班出身的情報特務(wù),卻不成想栽在了我舅爺爺這樣一個兒童團(tuán)鍛煉出來的民兵交通員手里。
姑娘和舅爺爺十分恩愛,雙方家長也都同意,就該約定婚期了。太姥爺說等來年春天的時候,就讓舅爺爺把姑娘娶回家來。其實這段時間形勢驟然緊張,太姥爺也想早點讓他把家安頓下來。
剛收了麥子,頑軍就來征糧抓人了,太姥爺老遠(yuǎn)就聽說前莊的農(nóng)會長被抓走去了縣城。嚇得他立馬找到了舅爺爺,把舅爺爺?shù)拿獦屇米呗竦搅藥?。后來家里真進(jìn)來了個頑軍,步槍上掛著長長的刺刀,張口就要太姥爺給他去找頭牛,太姥爺當(dāng)然沒地去給他找。那人兇神惡煞,拿著刺刀挑來挑去的,嚇得太姥姥摟住奶奶進(jìn)了里屋不敢出來。舅爺爺看到了,一點都不害怕,倒是說:“你個瓜蛋子,張口就要牛,本來還有兩斤麥麩能給你湊齊,這下一錢也沒有!”那人見實在沒啥東西可拿,搶了個籃子就跑了。搞笑的是,這批頑軍搶了東西逃跑的時候被老百姓們追上打了一路,唯一一頭毛驢也被奪了去。
1948年,當(dāng)?shù)氐姆磩优烧?quán)進(jìn)行更加殘酷的報復(fù),但被解放軍擊潰后,幾乎成了土匪一樣,跑了一路,搶了一路,抓了一路的壯丁。舅爺爺剛巧在家休息,準(zhǔn)備明年春的婚事,他又去找過幾次姑娘,姑娘送給他了一雙鞋,雖然粗糙,可那是姑娘自己動手做的第一雙,在她心里,舅爺爺早已成了她依靠的男人。那時候的愛情,就是如此簡單純粹,沒有海誓山盟,慢慢就喜歡上了,喜歡著喜歡著,就是一輩子了。
舅爺爺犧牲那天,過路頑軍,在莊上抓壯丁,十幾個年輕人被綁走,父母們哭的撕心裂肺,大部分人都知道,這十有八九是永別。舅爺爺躲在偏房,頑軍拿了一袋糧食就走了,沒細(xì)搜。但是,他聽說了自己莊上的年輕人要被抓走的時候,立刻沖了出去攔住,鋼槍隊長與農(nóng)會長也都趕了過來,三個人往那里一站,明眼人就看出來了,就是這個莊上的基層組織骨干啊。頑軍頭子一聲叫好:其余人都放了,這三個,才是共軍!其實,舅爺爺他們?nèi)齻€都不是正規(guī)解放軍戰(zhàn)士,最但那一刻,他們履行了兵的職責(zé),人民子弟兵的職責(zé),保護(hù)身后的人民群眾!
過程沒有影視劇中的拔槍激戰(zhàn),同歸于盡,他們?nèi)齻€犧牲前一個頑軍也沒擊斃。奶奶回憶說,對方好多人,好多長槍,都掛著刺刀,十幾個拖著他們一個,農(nóng)會長反抗掙扎,破口大罵,被刺刀捅穿了臉頰,血在嘴里嘟嚕著繼續(xù)罵;鋼槍隊長被槍托砸得滿頭是血,對著砸他的那個人說:“我認(rèn)識你,你是二表叔家的剛蛋,聽哥的,以后傷天害理的事不要做了,不然人家戳我叔和嬸的脊梁骨。”舅爺爺很平靜,只是回頭看看跟在后面掉淚的太姥爺,然后嘲笑旁邊拽他的人力氣太小,一點兒男人的氣量都沒有,他的眼睛一瞪,連馬上的頑軍頭領(lǐng)都不敢和他直視。
太姥爺他們在后面一路跟著,偷偷掉眼淚,太姥姥和奶奶不敢去看,在家里哭。到了莊口的麥地里,他們?nèi)齻€被按在了地上,然后傳來了槍響,一切很快,沒有任何糾纏,這快,來自于烈士對死亡的無畏以及頑軍殺人技法的嫻熟。
舅爺爺犧牲前沒結(jié)婚,已經(jīng)定了親,結(jié)婚的日子也就幾個月的時間。姑娘后來來過,失去了深愛著的,即將把自己托付給他的男人,心里痛苦的滋味早已不是任何文字可以形容的。第二年春,姑娘在父母的要求下又嫁了別人。
時光荏苒,幾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我奶奶也早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她把這些故事講給我,讓我記錄下來,去講給更多不知道的人聽,因為在那個時代,有無數(shù)個像我舅爺爺一樣,為了革命,解放事業(yè)而獻(xiàn)出年輕生命的人。我奶奶的兩個哥哥,這個舅爺爺排行老二,大舅爺爺是抗戰(zhàn)時參軍走的,一走再也沒回來,有人說,在臺兒莊會戰(zhàn)時見過他就拿著兩顆手榴彈,跟在人后面沖鋒去了。
奶奶講完,停了半晌,又對我說了一句:“你二舅爺爺犧牲的時候年齡和你一般大,整二十,還沒結(jié)婚?!?/p>